烽火歲月的家國之愛 張曉風談父親張家閑將軍
擺放在桌上的,是一把插在古銅色刀鞘內、外觀質樸、長逾一公尺的日本武士刀。以及一枚枚象徵當年戰功卓著、為國貢獻的紀念勳章。其中有抗戰勝利勳章、寶鼎勳章、忠勤勳章、干城勳章等。這些,都是知名作家張曉風教授的父親──張家閑將軍的遺物。
武士刀是對日抗戰勝利時,從日本軍方收繳的戰利品,因為有紀念意義,特別保留下來。在教授的記憶中,在南京時,家裡曾經擁有一對這樣的武士刀,決定逃難時,父母各攜一把。一把由母親一路從南京、柳州、廣州,再帶到台灣。至於張將軍攜帶的那一把,在翻山涉水的逃難途中只好捨棄了。
對日抗戰期間出生的張曉風,曾住在重慶一處叫復興關的地方,那裡是重慶作為陪都時的重要行政中心。抗戰結束後,一家人搬到南京藍家莊,那裡新蓋了一批軍人宿舍。小時候,身邊朋友、鄰居,他們的父親都是軍人,所以她曾以為「爸爸」的角色等於「軍人」。長大後認識了更多人,才知道原來另外的人各有其行業。
為國父抬棺的學兵
張家閑將軍,原籍江蘇徐州,雖是貧苦農家出身,仍非常渴望念書,他唯一可選擇的路是去讀免學費的師範學校,念完了可以當老師。也是因為念了書,立下報效國家的志願,決定報考黃埔軍校。張教授說:「那時,他因為錯過黃埔報名時間,只能先進『學兵團』受訓,父親覺得沒關係啊,學兵團一樣可以為國效力!將近一年後,才被安排進了黃埔軍校成為第六期生。」當時黃埔軍校分別在廣東、南京招生,張將軍是從南京被招攬入學的,那個地方名叫「小營子」。
「學兵團期間,發生一件讓他一生感到光榮的事蹟,就是曾為國父孫中山抬棺上中山陵。」張教授描述:「當時被遴選負責抬棺的有16人,他是其中之一。他們在棺材裡放了石頭,天天抬著練習,講究步伐一致、步調穩定,最後,終於順利完成那次歷史性的任務。父親是非常佩服孫中山的。」
在張曉風教授的童年裡,父親的軍人形象根深柢固,而且父親覺得自己永遠屬於部隊,在家時間非常少,偶爾有機會聽到張將軍談論關於戰略上的見解,例如具備何種資源的據點是必爭之地,但讓教授印象最深的看法,則是與台灣有關:「倘若我是共軍,第一個步驟一定先攻下台灣,才回頭去打西邊的大陸地區。」她說:「所以父親當初不贊成媽媽來台灣,結果老共不先打台灣,他認為是太笨的失策了!」
國共內戰,驚險撤離
待在南京時期,她就讀一間軍人子弟小學,校長為台北西湖工商的創辦人趙筱梅。這間小學的校歌,至今仍琅琅上口。她笑著說:「我曾經因為校歌中的兩個字記不清楚,心中始終耿耿於懷。多年後,還為這件事特地去西湖工商拜訪趙校長請教。趙校長很了不起,她是當年少見的女性少將!」
然而,即使抗戰結束,中國內部仍紛亂不已,張將軍經常不在家裡的情況,也讓家人習以為常。即使與母親從南京奔波來到台灣安頓,父親竟晚了一年才回到家人身邊,年幼的她居然茫茫然不知真相。
民國38年,大陸淪陷前夕,張家閑將軍奉令在重慶執行任務,任務一結束隨即搭機要飛往台灣,途中飛機在昆明加油,原擬定次晨再飛。不料就在這夜,雲南省長盧漢宣布倒戈共產黨,張將軍清晨起床,發現山河變色,便趁亂翻山逃離,一路逃至越南,再輾轉來到台灣,原本僅需幾小時的航程,他卻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。
「那一年我8歲,媽媽什麼都沒講,我一點都不知道爸爸的處境那麼危險,後來回想非常驚恐。他不單會被共產黨抓到,而且,在那沒有道路、沒有燈光的深山野嶺,隨時可能會遇到毒蛇野獸,也可能游泳渡河時被山水沖走,任何意外都會發生,隨時可能會死啊!」數十年後,張曉風教授仍驚魂未定地講述這段過去。
從台北到屏東的回憶
當全家平安來到台灣,張家閑將軍針對從雲南脫逃的所見所聞,提出一份關於從泰北、昆明地區反攻的戰略報告,引起孫立人將軍的注意,特地挖他到高雄鳳山步兵學校作教育長,因此舉家搬至屏東。原本日本軍官的宿舍群規劃為勝利新村,目前是國內少數保存完整的眷村。張曉風教授的昔日舊居「永勝5號」,如今成為在地知名景點。
剛搬到屏東的時候,張教授是有些傷感的,尤其張將軍擔心她轉學後的新學校屏東女中升大學率很糟。她忍不住苦笑說:「其實我內心很生氣,我已經念了北一女,都是因為父親調職才會來到屏東。」不過,時間一久,發現屏東的環境、學校師生相處都不錯,也就逐漸釋懷。
當張將軍下班時,父女兩人會一起下下象棋,卻未曾聊過工作上的事情。張教授說:「當年我從未想到去問,北上念大學後,彼此相處的時間就更少。他過世後,母親才陸續說了些故事。我特地去國史館調閱父親資料,慢慢挖掘、了解他的經歷,看到他擔任的官職,似乎一直都是『參謀』,說明白點,他不是帶兵的連長、營長或師長、軍長,他是『出主意』的人!」
深入發掘父親過往故事
隨著兩岸開放,張曉風教授常去南京探望張家閑將軍昔日的長官,也是黃埔軍校第三期的學長陳頤鼎將軍。當年日本投降時,陳將軍曾赴台負責一部分接收任務。張陳兩家的關係密切、交情深厚,連兩位將軍的妻子年輕時也是情同姐妹,可惜在國共戰爭中,陳將軍因為被俘,便中斷了聯繫。
但陳媽媽長壽,張教授反而從她嘴裡陸陸續續聽到更多關於父親的事情。她說:「陳媽媽說,『你陳伯伯(頤鼎)呀,每次領軍出戰,都會向上級要求你父親隨行,否則就不肯打這場仗;只要有你父親從旁擔任參謀出計策,那場仗就能打得順順利利。』」
除了軍事方面,張家閑將軍或許是因為老師的出身背景,對於科學研究十分感興趣。她提到:「父親曾加入一個國際植物學會,當他在中國大陸四處與日軍作戰的時候,還能一邊戰鬥,一邊抽空觀察植物生態寫研究紀錄,提供給學會。」
對日抗戰的尾聲,民國三十二年,先總統蔣公突然透過考試,從部隊選出十人赴國外考察。張曉風教授拿出一張從國史館取得的相關文件,考試成績最優異、文件上名列十人第一位的就是張家閑將軍。「我父親早就當上將軍,但在這份文件資料裡,被降為校級隨行武官,或許是希望這十人在各國(都是英語國家)考察當地體制、系統時,可以不令對方動疑。」她猜想,「而且,他們的領隊王賡是校官(王賡是西點軍校出身,畢業時名列前茅,可惜身體不好,病死途中,葬在開羅),隊員的官比隊長官大,不太方便。」
〈你還沒有愛過〉故事,用文筆開闢新戰場
黃埔55週年的時候,張曉風教授受邀在《聯合報》寫了一篇散文〈你還沒有愛過〉,文章收錄於同名作品集。教授談到,那一年,她在貴陽街的國軍歷史文物館裡,從史料中看見了一群民國初年的青年,那群與她父親張家閑將軍同一代的青年,因滿腔愛國情操付出了一切,為了國家,轟轟烈烈地愛了一回。
教授也分享一段抗戰時期的故事,那是許多年後,從年邁的友人齊邦媛口中聽來的:曾經有位男孩子,在從軍的前一天晚上,特地來到女生宿舍門口,告訴女同學自己即將離開去從軍的這件事。後來女孩老了,一生卻沒有再見過這男孩。張教授說:「男孩決定奉獻生命給國家時,仍保有一絲介於友情跟愛情之間的微妙情感,那種情感特別觸動人心。」
「我要上戰場了,× × ×怎麼可以不告訴她一聲!」那男孩說。
那男孩的訣別,令我落淚。
今年是黃埔100週年了,張曉風教授覺得,「我父親那一代的青年,為了好好愛這個國家,為了爭一口氣,凡是對國家民族有益處的事,都二話不說,願意犧牲奉獻,滿腔熱忱與真誠的投入,這使他們的人生擁有更高的尊嚴及價值。」
對張教授自己而言,她則是展開了另一場漫長,且不同於父親昔日戰場的戰鬥。透過筆桿,她寫出對國家、民族、文化與血統的愛,並將中華文化的美,以文字傳達給廣大的讀者,影響了兩岸的讀者。只要得到認同、獲得中文讀者的欽佩與肯定,那就是屬於她的成功、價值與意義了。
在整理父親的勳章時,她有感而發寫下:
不!不!這不是真的勳章
這些,都只是個表徵罷了
真正的勳章是沿著太陽穴流下來的腦漿
是凝結在胸口的成灘的鮮血
或是嵌入大腿而長年與血肉共生的彈片
或是無一日無一夜不梗在心頭的家國之痛
──曉風撿收父親的勳章有感
民113.3.29‧83歲生日
她想起更多沒能拿到勳章的人,在中國的土地上奉獻了自己生命的人,讓後代能有今天的生活,對此,她深深感恩。